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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发病的那天是二零零六年农历二月二日,后来我老是在想,二月二,龙抬头!难道天宫也缺父亲这样一位能文善武的人才需要父亲急匆匆的去补缺赴任么?
父亲是我们村里妇孺皆知的能人。除了伺弄几亩庄稼外,父亲在离我们村子不远的镇上还做过药店的临时工,炮制药材,抓药,也做过食堂的大师傅等等。不光这些,父亲琴棋书画,吹拉弹唱也样样在行。早年间在村委会做出纳的父亲,给村里的土墙砖墙上写过标语,每到年关就帮着全村人家写春联,平日里邻里之间有事需要写写协议合同什么的,大半也会找父亲来商议执笔。前些年基层搞文艺宣传队,用民众喜闻乐见的形式宣传党的政策决议,父亲又是宣传队的顶梁柱,从编剧到导演,从演员到主持,从惹人欢笑的小品剧到喜气洋洋的大秧歌,父亲几乎包揽了宣传队里所有重要的角色。父亲曾对我们说过,红绸飘起,大红秧歌扭起来的时候就是他最开心得时候。到了晚年,父亲不再扭秧歌了,只是偶尔会将那柄陪他多年的二胡拉得飘摇美妙,让自己的晚年生活过得更是悠闲自在了起来。
除了这些,年近古稀的父亲平日里最大的乐趣就是喜欢去镇上的小茶馆喝喝茶,聊聊天,打打小麻将什么的。一起打牌喝茶的人,有多半都是父亲早年在镇上做工时认识的人。一些不再年轻的老头子用这样的方式聚在一起,打着手里的牌回忆着永不会再回来的青春岁月,那是属于他们的美好时刻。再有两个月,父亲日夜渴盼朝思暮想的小孙子就要出生了,那个时候做为爷爷的父亲肯定就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砌他心爱的麻将回忆过去的岁月了,再玩最后几把吧,也该尽享天伦之乐含饴弄孙了。只是,谁能想到,那个小小的茶馆竟是最后一个定格父亲回忆的地方,父亲那天从家里离开竟是他留给了那个他为之含辛茹苦一辈子建造起来的家园最后的背影。
那天吃罢早饭,母亲在院子里洗衣服,父亲骑着挂了茶水杯的自行车像往日一样去了镇上小茶馆打牌。中午十一点的时候,我还在上班,母亲打来了电话,电话里母亲因为着急恐慌而变得腔调怪异语无伦次,她说父亲病倒了,已经有救护车赶去乡下,她让我赶紧联系在县城的亲戚让他们帮着找医院里最好的医生,我诺诺应着,其实心里早就揪成了一团,早年间我曾学过两年的赤脚医生,对于突发脑溢血的病情情况的严重性我心里是非常清楚的,我只能默默的祈求上苍,能让我的父亲平安归来。
拉着刺耳警笛的救护车到了,一阵忙乱慌措过后,父亲躺在了医院急救室的病床上,病床上的父亲双目紧闭但意识清醒,我一声声喊着父亲,他拿一只手捂着眼睛另一只手在半空中胡乱挥舞,像在寻找着什么,我紧紧抓住父亲的手,我说,爸,我在这里。父亲说,红红,我眼睛疼!眼睛疼!我不停的安慰着他,我说,爸,没事的,我们在医院,这里有最好的医生,您再忍忍,等会儿就不疼了爸,不会有事的啊!
这是父亲在世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红红,我眼睛疼!我一直以为,再怎样的疼痛都是可以过去的,忍忍就好了。可是,我怎么那么幼稚,我知道有些疼痛终会过去,有些疼痛可以忍得,可我不知道,更多的时候,那些疼痛是任凭我再怎样的央求,它却永远也不会再给我等待它过去的权利和机会了!
弟弟接到电话从外县打车赶到医院的时候,父亲已经做完了颅外引流手术,深度昏迷的父亲没有看他引以骄傲的儿子最后一眼,弟弟也没有再听到父亲对他说的最后的一句话。整个夜晚,重症监护室里我们一家陪着昏迷不醒的父亲焦急的等待着黎明,等待着父亲睁开眼睛迎接新的朝阳。
病情突变是在凌晨三点的时候,虽然昏迷但呼吸平稳的父亲突然出现了呼吸微弱心跳紊乱,我们赶紧喊来了值班的医生护士,医院的呼吸机一个坏了正在维修,另一个不知所踪,年轻的实习小护士不知该怎么办,医生只得拿了手动气囊帮助父亲呼吸,想借助气囊的作用来使父亲恢复心肺障碍。时间一点点过去了,父亲的呼吸也一点点微弱下去,渐渐没有了气息。监视仪上的呼吸波段终于变成了一条无情的直线。医生说,我们已经尽力了!
怎么可能?早上还生龙活虎朗声大笑的父亲怎么会这么快就离我们而去?中午父亲还抓着我的手对我说他眼睛疼,就在一个小时前,父亲还在我们身边躺着,脸上安静平祥,似乎还在做着一个美丽的梦。父亲怎么会抛下我们独自一个人离去呢?我不相信!绝不相信!我让弟弟拿气囊继续给父亲做体外呼吸,我则一次次对父亲做着心脏按摩,父亲的心脏又开始了孱弱的跳动!父亲怎么会那么决绝?怎么会不顾我们的伤心流泪独自离去呢?一定是医生搞错了!
父亲的心跳停止了我再帮他做体外按摩,弟弟捏着气囊的手一分钟也没有停止过,我们都在等待着奇迹的发生!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黑暗过去了,朝霞隐去了,全病房的医生和护士都哭了,母亲已经昏死过去几次,爱人搂着我的肩膀压抑着悲痛默然流着泪,幼小的儿子吓得噤若寒蝉!弟弟流着眼泪说,姐姐,放弃吧!爸已经走了!怎么可能?我的手从来没有离开过父亲的手,那手心里依然有着粗糙柔软的温暖,父亲手腕上纵有最微弱的脉动我也能感觉得到,父亲的一颗顽强的心脏还在微弱的一次次挣扎着跳动,父亲都没有舍我们而去,我又怎能放弃?弟弟大哭着说,姐姐,放弃吧!爸的心会疼!
父亲还是走了,我们再怎样的不情不愿,这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父亲的葬礼隆重而盛大,父亲一生没有离开过生他养他的这个小乡村,村子里的人家几乎家家户户都得到过父亲在世时给予的或多或少各种各样的帮助,他的突然离去不但让我们这些亲人肝肠寸断也让邻里四方的人个个心怀悲痛。
父亲出殡的那天,全村人都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送他上山入土为安。装殓着父亲身子的棺木漆黑发亮,抬着棺木的年轻后生在主持葬礼的长辈的一声吆喝声中,步履一致的扭起了身子。我知道,这叫扭丧,是我们这里送葬的一种风俗,是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者逝去才能享受到的一种荣誉。我的父亲去世时才五十九岁,按理是不能享受到这样待遇的。
长辈们唱和着,扭丧的人们跟着调子脚下铿锵挪动,身子左右摇摆,嘴里喊着一声声哼唷哈呦的号子,那悲壮激扬的扭丧号子回荡在二零零六年的春天,回荡在我余生的岁月里,弥久不散。
三月的田野,麦苗复苏,油菜刚刚起苔,到处是一片崭新的绿,路边的白杨树扬着嫩绿鹅黄的新叶在低声呜咽着,小河里的水缓缓向前流去,安静地不发出一点声音。扭丧的队伍一路唱和一路扭摆,走的极其缓慢,不时会有人将已经满头大汗的扭丧着替换下来,继续着悲壮激扬的号子。我抱着父亲的遗像走在送丧队伍的最前面,这是父亲最后一次走在阳世的路上了,就像早上长辈带着我们去村子里的每一条河每一口井为父亲取阳世的最后一次水一样。走过这压满车辙的小路,走过这三月里青碧的田野,我们的父亲就要在他钟情一生的这秧歌声里走完他的一生了!
父亲去世已经十多年了,可我觉得父亲依旧还在。每到年关或者有婚丧嫁娶的日子,路过吹吹打打的队伍,我都会驻足张望,我的父亲会不会也在装扮着一个什么角色正隐在那些欢笑的人群里和我做着游戏?那缕轻飘美妙的二胡声是不是就是父亲在冥冥之中留给我们去找寻他的线索呢?
我从来不相信父亲就那样离开了我们,他只是像个贪玩的孩童去了外面玩耍,忘记了回家的时间和路线而已。我的手机里至今还保留着父亲的电话号码,我输入在父亲手机里的电话号码也从来没有更换过。每到年关大红秧歌扭起来的时候,每到三月田野一片青碧的时候,我都会向遥远的地方发送短信告诉父亲:爸,大红秧歌已经扭起来了,你快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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