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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他们兄弟排行中的老幺。在那个知识匮乏、文化落后的旧社会,父亲他们兄弟四人的官名却取得有板有眼,文气十足。“松柏常青”这么一个固定成语连着父亲他们的姓氏字牌,暗含了爷爷辈对家族不败、蓬勃向上、人丁兴旺的企盼。大伯叫柏林,二伯叫松林,三伯叫常林,我父亲则叫青林。直到现在我都在佩服当时是村里的哪位秀才举人给我的父辈取了这么含义深刻的名字。
但父亲命苦,他在出生不到两岁的时候,我的亲婆婆就患月后寒撒手人寰。后来听父亲说是他的继母我们的后婆一手把他拉扯成人的。我对后婆至今多少还存有一点模糊的印记。她,一个精瘦的老太婆,殷勤、持家,但家法森严,三纲五常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母亲说,她那阵见公婆就像老鼠见了猫,给婆婆恭恭敬敬地端饭,递水,按时按点地给婆婆烧炕,随时给婆婆点烟让其过足烟瘾……稍有差池,一顿责骂和抽打是避免不了的。后婆终身未育,把父亲当作她的亲生儿倍爱有加。但对大伯三兄弟们却另眼相待,这也许是她这个人天生固有的秉性。我的这些叔伯们也就不大喜欢这个后娘。
我的爷爷在方圆周围、山前岭后、上坝下河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大木匠,手艺有多高,我们不知道,但听村里老辈人说爷爷年轻的时候看过鲁班上册,学了不少法术,在旧社会就给离村不远的回龙寺换过横梁,说他是运用法术一人换上去的。爷爷手艺咋样?这个传说故事足以说明了一二吧。父亲是门里师,他自幼聪慧好学,什么立木上梁、箍桶圆盖、割绳捞纸、榨油纺线、做鞋裁衣他都一一通晓。那阵我家人多劳少,家贫如洗。父亲看到冬日放学回来的我们兄弟姊妹的小手冻成了泡萝卜,脚后跟冻裂成血红红的口子,穿不成鞋袜,心疼的他就从喂养的绵羊身上剪下羊毛,洗净晒干,然后用绳车拧成细线,用自制的竹针给我们织了好多好多的羊毛手套和袜子。从此,我们寒冷里的童年感受到了他四季如春的父爱。
父亲是一位慈祥的老人,在我的眼里他就是我童年的摇篮。六十年代中期,各种政治运动在那个年代是主旋律。有天早晨,父亲天没亮就翻身下炕,同时也喊醒了我。他兴高采烈地说,儿子,快起来,今天我们去白雀寺看电影。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公社专门组织全公社的社员群众去白雀寺观看建国二十大庆的纪录影片。我清楚地记得我和父亲是打着火把和所有看电影的人们像一条火龙蜿蜒在青白石河畔土路上的。说真的,看电影在那个年代是件稀罕事,它是唯一让山里人通过银幕这个窗口去了解山外的世界。所以我们都像过大年一样欢欣雀跃。那天人很多,记得来自四岭八乡的山民们都拥挤在一座长五六间大的瓦房里,屋子是空厅,也许这里是公社专门召开大会的地方。由于人太多,我和父亲挤了好半天才挤进了厂房的最后一排。这时电影开始了,我个头小根本看不到那块白布单子上的画面,父亲就会意地蹲下身体,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然后再站立起来。此刻的我高出了所有的人头,那个白布单子上的画面清晰地扑入了我的视野:毛主席正身穿草绿色的军装站在天安门城楼慈祥地向广场上成千上万的人民群众挥手致意。“毛主席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的口号声如雷贯耳、经久不息。我就是在九岁的时候对一代伟人留下了永不磨灭的记忆。那天我是骑在父亲的脖子上看完电影的,我只知道父亲一边要用双手扶住我,一边又不停地提醒我不要睡觉,不知道父亲那次累到了什么程度,但我的确尽兴了。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一向都是和善的,他从不无缘无故地惩罚我们。一旦发起脾气来就会让人长一生的记忆。七十年代初,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在我们村搞得如火如荼,开山填河的事迹在县里赫赫有名。挖开了元岭山,填平了王家门,修出了金洞岭、大路坎、叶家梁层层缠绕的大寨地,我们村确实改变了一穷二白的旧貌。那阵,劳动紧张的村民每十天放一次假,队上那些推土拉石的架子车、箱箱车都放置在工地上。我们这些天真好奇的小屁孩放学后就把这里当做我们疯玩的游戏场所,自然这些车子就是我们游戏的工具。我们先是在工地上“赛车”,跑着跑着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发现了车轮上的气门芯,于是就停下来拧,拧着拧着就听到“哧”的一声,车胎瘪了,我们却觉得好玩。然而就在我们玩得兴头十足的时候,我被一双大手像提小鸡一样提了起来,扭头一看原来是父亲“从天而降”,他阴沉着严肃的面孔,两道威严的目光箭一样射进了我的心里,接着就是两记大耳光煽来,我的双眼顿时冒出了无数飞散的小金花,头脑嗡嗡地响,闷闷地疼。父亲下手太重了。此刻,其他同伴见状都吓得一个个鸟兽而散。打过之后,父亲才一句一句训戒着我:那是集体的财产,弄坏了就得赔偿。从小不学好样子,净干一些没有屁眼的事情。说实话,我们那次就是拧了气门芯,放了车胎里的气,但在父亲的眼里那就是损害了集体的利益,那一记耳光让我彻底长了记性。
父亲第二次发火的缘由是因集体变卖公房而起。也许因为我大哥大集体当大队干部得罪了村里的一些人吧,公房拍卖评议会上,想买房的人们吵吵嚷嚷,争论不休,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把个拍卖会搞得乌烟瘴气。当然其根本原因是不想让我们买到房子。此刻,蹴在会议室一角抽闷烟的父亲突然像一头发怒的狮子站起来把烟锅在桌上狠狠地磕了几下后摔下一句:老大当干部得罪了大家,我家老三天天跟娃娃们打交道该没有招惹你们吧!不卖就不卖,说那么多骚米子话干啥。说完背剪双手摔门扬长而去,会场里顿时闸水板闸了一样鸦雀无声。就这一句话,我竟如愿以偿地买到了房子。父亲在那种氛围里能够迸发出他的压抑,迸发出他的恼怒,迸发出他的耿直和舌根下不压话的爆发力,这让我根本没有想到。父亲不是为了我,他完全是说出了一句一个老农应该说的心里话。桥归桥,路归路嘛。
父亲晚年几乎是长期患胃病,到了最后药到病不除,从吐酸水到吐黑水,我们知道他病入膏肓了。临终那天,他把我们兄弟姊妹叫到床前,给我们千叮咛万嘱托:我这一辈子没有能力给你们兄弟姊妹置下万贯家财,但你们要记住,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做人才是最根本的。父亲到死都不忘育教我们怎样做人。
父亲的话我记住了,作为儿子的我真得受用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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